第一章 钟粹宫
她是正白旗出身，内务府上三旗的人，所属皇室家奴，比起她们这些下五旗出身的包衣，又高出了一些身份。
望着堆满蛛网的窗棂和破旧杂乱的帘帐，景宁淡然地笑笑，卷起袖子，开始动手打扫。
眼前的紫禁城，内外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，四方飞檐的八角攒尖上，挂着晶莹的冰挂，被阳光一晃，闪烁出刺眼的璀璨。
“你们这些八旗的包衣，进宫可不是当主子享福来的，都给我警醒着点儿啊！”站在前面训话的是个年过中旬的老太监，方脸窄额，满眼的精明。他是内务府的大总管，李德全。
景宁过去汲水，她亦过来帮忙。额上微汗，景宁体贴地递去一块巾绢，换来了她的感激一笑。
同样住在钟粹宫，秀女们在前院，天花顶棚，方砖墁地，冰裂纹、步步锦门窗；而她们只能住在荒僻的后院，杂草丛生，满室的灰尘。
等到第二年的正月，内务府的人开始为上元节筹备相关事宜。
同年进宫已属不易，被分到一个屋子更是难得，相较于其他人，她们之间便互相多了一分怜惜。
每隔三年，户部都会从八旗挑选年龄相当、品貌优秀的女子入宫，以备后妃之选，或赐婚近支宗室。
“我们若是可以顺利通过尚仪局的教习，或许会被遣去伺候贵人或是答应、常在。但是有一些，还是要去做杂役的。”后宫规制严格，各宫伺候的宫人数又有限，总有人会被筛下。
景宁和同来的女子一样，穿着深褐色的旗装，梳着一丝不苟的旗头，低眉垂目，恭顺而卑微。
景宁淡淡一笑，没有接话。其实分到哪里不一样呢？做奴婢的，身贱命薄，况且他们还是下五旗出身。若是能够分得低等些，未必不是件好事。
“一个月后储秀宫来选人，或许会把我选上，到时候伺候皇后娘娘，攀龙附凤，做个女官也说不定！”那边，一个清秀可爱的女子坐在石桌旁，扬着脸，得意洋洋地看着身旁几个相熟的姐妹。
景宁微怔，才十一二岁的年纪，还不懂得后宫阴森、人心可怖到时候，就已经知道了如何走偏门，幽幽宫门深几许，想来不消几年，她必将前途无量吧。
正月六日的这一天，是她们最后被教习的日子，明天，皇后娘娘便要派人来最后的查核，同来的五十六个姐妹，如今只留下来了三十个，倘若通不过最后的核查，还是会被打回原籍。
撅着嘴，她摇了摇头，“要我说，或许有希望吧，但一定轮不上我……好些人都暗中使了银子，我家里穷，根本拿不出什么钱的。”
“是啊，姐姐就好了，不像我们，只能分派到东西六宫。命好的，跟着主子富贵发达，命不好的，搞不好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。”旁边女子满脸的羡慕。
景宁点点头，“她们是上三旗来的，调|教之后，就会被派去伺候皇上，皇后或者是贵妃娘娘，身份比寻常宫人高着一等。”
大到各宫妃嫔等级区分，不同位别如何对待；小到行走，见礼，甚至是吃饭，睡觉。这期间顽劣不堪或是教习不善的女子，便要驱逐到浣衣局那样杂役的地方，永不任用。
今夜，她们将被安置在钟粹宫。
清冷的月光顺着窗棂射进来，屋内屋外，一片的凉薄。
远处的红墙黄瓦，雕梁画栋，高低错落的亭台水榭，处处庄严，处处堂皇。夕曛中，这些人间极致至尊的殿宇楼台，显得格外迷离柔和，仿若人间仙境。
“天一亮，储秀宫的姑姑就要来选人，说不定，我们也能被派去伺候身份高的主子呢……姐姐说是不是？”深夜的钟粹宫格外寂静幽深，跳跃的烛火下，映坠攀着景宁的胳膊，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里闪烁如星。
景宁仔细瞧着她，半晌，才恍然，“难怪觉得面熟，原来是苏家的妹妹！”
明日便是最后的征选，若是不能顺利通过，便要去当杂役，睡通铺。像她们这些包衣出身的女子，虽不精贵，却也从小娇宠，若是去做杂役，她们中的多半，恐怕都不会挨过明年。
被褥都是新换的，不是锦缎，是最普通的粗布，既不轻便也不舒服，只是勉强可以御寒。她帮她盖好被子，然后轻轻放下帘帐。
“船到桥头自然直，去睡吧，明日还需早起。”景宁吹灭了蜡烛，拉着映坠走向床榻。
引路的太监绷着脸，边走边絮叨着交代过多次的规矩。
她小心翼翼地将破旧的窗幔摘下来，放进木盆，然后搬到院子中。
“妹妹是哪个旗的？”
虽然教导严厉苛刻，但是一个月的时间很好挨过，景宁天生谨小慎微，入宫以来越发恪守本分，这令尚仪局的嬷嬷很是欣赏，偶尔对映坠的小小维护，也不会太过责罚。
康熙十一年的腊月，钟粹宫的嬷嬷开始教授她们宫中规矩。
景宁轻轻扯了扯她的头发，笑着反问：“那映坠说呢？”
这里是钟粹宫，她们却不是秀女。
宫女，秀女，仅一字之差，却有着天差地别的距离。
映坠耳尖，听罢，不由问道：“宁姐姐，她们说的都是真的么？”
经过神武门，顺着朱红的墙壁一路走，绕过御花园，就是东六宫。
地上还有些残雪，踩着花盆底儿走在上面，每一步都十分困难，但想要摔倒，对她们这些训练有素的女子来说，却也是不容易的。
康熙十一年的冬天，特别特别的冷。
“那我们呢？”
禁军参领之间，亲眷走得总是很密。多年前娘还在世的时候，和一户姓乌雅的人家关系极好，她还记得那时乌雅大娘身边那个柔婉如水的女子。
“那我可要好好学了，”映坠偏着头，一双大大眼睛里闪烁着期盼，“希望到时候可以争取伺候贵人，到时候，总有升迁机会的。”
夜凉如水，孤灯漫漫，想必，今晚没有人会睡得着。
这些女子，是秀女。秀女必须是官家女子，而她们，则是内务府包衣、佐领下的女儿，每年引选一次，主要供内廷各宫主位役使，是奴婢。
同屋住的是个年纪极小的女孩子，换下旗装，便是布衣荆钗，一双纤瘦的小手满是老茧，看样子做惯活计。
少女温和地道：“我是镶蓝旗的。姐姐也是镶蓝旗出身的吧，我们的父辈应该在同一营。”
她们这样的宫女，即便在睡觉时也不能马虎——不可呓语，不可有鼾声，更不能仰面朝天，必须侧着身子。这些都是规矩。
后院只有一口井，井边栽了一棵高大的槐树，隆冬时节，树叶都掉光了，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枝干。